一碗红糖水

【废话很多 谢谢大家🍂】

奶盖半糖
不要紧
山野都有雾灯

【双关】皮相

 

——欲望少年期,青春薄荷糖。有点长,是各类老梗合集(?),小关的前女友出没预警(。

 

——ooc是我的,他们属于彼此

 

——“他的神明不苟言笑。”

 

 

 

1

 

 

 

快要期末考试,操场上人少了许多。晚饭后大家都抱着饭盒匆匆忙忙穿过操场,好像晚一分钟回教室就要比别人少考一分似的。偶尔有那么一两对情侣心照不宣的落在人群后面,夜幕就赶着他们的脚后跟撵上来,等到天全黑了,那说什么也得回教室——再不回去要被班主任点名批评的。

 

只有关宏宇不怕批评。暮色已至,他和崔虎在操场上把篮球拍得啪啪作响。平时和他们一起打球的体育生也回教室了——期末嘛,谁都还是想考个过得去的分数。没人陪关宏宇,他只能拉着同样吊车尾的崔虎一起,看对方跟篮球一起在操场上滚来滚去。

 

小胖子累得不行——他不会打球,只配给关宏宇捡球。关宏宇打球挺帅但技术不太行,投不中就支使崔虎去捡,崔虎抱着球跑了两圈就累得躺在地上。冬天的水泥地凉嗖嗖,崔虎头上的汗在上面晕出一块不明显的斑。

 

“有那么累吗?”

 

关宏宇也把外套脱了,薄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精壮的手臂。他走过去踢了踢摊成一饼的崔虎,软软的肥肉抖了下,脚感还挺好。

 

“宇、宇哥,你让我跟、跟你出来,我以为我们出、出去吃大餐,结果你、你让我捡、捡球。”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家做粮食进出口的吗?”

 

崔虎本来说话就不利索,这下被他气得更是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要过去。关宏宇坐在篮球上支着两条长腿,不远处的教学楼亮起晃眼的灯,散在少年侧脸上显出五分狡黠五分忧郁。关宏宇有点渴,但又不想回教室,舌尖在唇上润了润,吐出一口白气嗓子里像着了火。

 

小胖墩躺在看着他宇哥的侧脸,刘海全被发胶固定好,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旁有道新添的疤——是今天中午和隔壁班男生打架留下的,全因关宏宇甩了他们级花。据说那女孩今天早上请假了,脸上挂满被情所伤的忧郁,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那女生叫什么?崔虎想了半天才想起个曦字。女孩子是漂亮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矜贵。她母亲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因此说话声音也好听,文文静静的坐在他们几个脸上泛油的小伙子中间,开口嗓音婉转清脆得像后山的百灵。几个哥们儿都说关宏宇走了狗屎运,这种天仙下凡的姑娘怕是一辈子难遇上一个。

 

只有崔虎知道关宏宇下了多大功夫去追那女生——天天在操场上打球就为了让那女孩注意他,天天提前一小时出门给那女孩带早餐,还骑个大二八叮铃铃的踩,一路释放荷尔蒙。女孩是个学霸,每天自习要上到最后一节课,关宏宇便坐在教室里穷极无聊的等她,就为了晚上和她一起走十分钟的路。这姑娘不是没被人追过,但很少有人像关宏宇这样回头浪子捧颗真心送到她面前。更何况关宏宇长得好,一笑起来就像盛夏的橙子汽水儿,甜得很。

 

可惜汽水儿保质期太短,不足一个月就蒸发殆尽。

 

“宇、宇哥,”地上凉,崔虎从操场上一骨碌滚起来,“我们还回、回教室吗?”

 

“不回去,”冷风把热血灌凉了,少年穿上外套,“你刚才不是喊饿吗?走,外面找家饭馆吃饭去。”

 

 

 

 

2

 

 

 

 

教学楼里传来第一节晚自习上课的声音,穿过微凉的夜风敲打崔虎的耳膜。

 

小胖子手抖了一下,馄饨掉在碗里,汤汁溅在校服衣领。关宏宇坐在他对面,一滴蹦出来的汤落在他手边,少年不留痕迹的皱了皱眉。

 

崔虎把最后一个薄皮馄饨咽下去,滚过喉头香味浓郁。汤里的虾皮都被打捞殆尽,他瘫在椅子上打了个满足的饱嗝,然后结结巴巴的关心起他宇哥:“你、你真不吃啊?”

 

“没心情,”关宏宇把烟头按在临时要来的烟灰缸里,张口吞云吐雾,“不想吃。”

 

崔虎也从兜里摸出一盒被揉得乱七八糟的烟,打开里面只剩一根了——这是他从父亲床头柜里偷来的,来之不易,为了瞒过了老师的火眼金睛还特地把盒子压扁了,以至于里面的烟都扭得歪七倒八。关宏宇扔过去一个塑料打火机,红点便燃起来,烟雾遮住背后油腻的菜单。

 

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女生低着头收拾残羹冷炙,她胖得和崔虎不相上下,长刘海把人显得阴郁。崔虎眯着眼看她端起厚重的陶碗,长着冻疮的手指短而粗。大概是因为冻疮太痒了,女生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汤汁在碗里剧烈的晃动。

 

“你……是、是马弯弯吗?”

 

陶碗跌落在地上碎成三瓣,撒了关宏宇一身,后厨的叫骂和女孩慌乱的道歉同时响起,炸得他狠狠的拧了下眉。女生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混小子。崔虎尴尬的冲关宏宇笑笑,还没磕巴的抖完一句话,只见一个屠夫相的男人扯着胖女孩的手臂从后厨出来,粗声粗气的让她给他俩道歉。

 

“对不起……”女孩几乎要把头埋到胸口,两瓶冒着热气的豆奶放在桌上,“这个给你们。”

 

“不、不、不用了吧……”

 

“行,”关宏宇一把把豆奶拽在手里,烫得手心通红,“崔虎给钱,走了。”

 

崔虎愣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邹巴巴的五块钱正准备递给女孩,被男人一把抢了去。女孩垂着头站在原地,像一颗被压断了脖子的树。关宏宇侧身走过,听见男人低声骂着赔钱货讨债鬼。

 

闹剧已结束,天空飘起肉眼不可见的雪。崔虎的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小跑着去追他宇哥。关宏宇的棉衣外套被汤打湿了,风一吹冷气侵蚀肋骨,一股咸香的腥味裹着雪沫子直往鼻子里钻。大抵是少年人特有的一点好面子和小洁癖,关宏宇不愿散发着咸鱼的味道,只好把衣服脱下来,穿着单薄的毛衣加衬衫在大街上溜达,鸡皮疙瘩从手臂爬到脖子。崔虎追上来,看他宇哥冻得面无血色,也实在是爱莫能助——他一身肥肉也不禁冻啊。

 

“关宏宇!关宏宇!”

 

女孩子细细的嗓音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的叫他名字,少年在旧街灯下回头,光线柔和侧脸清俊。

 

马弯弯脸上飞起两坨红晕,不知道是跑得还是冻得,更或者是被这美好的皮相所惑,心头那一汪死水偷偷荡起波纹。

 

“你怎么来了?”关宏宇习惯性的挑了下眉,“你爸还让你道歉?”

 

“那不是我爸,是我叔,”马弯弯不好意思的拢了拢头发,露出虽然发胖但还是端正的五官,她把手里那件厚重的军大衣递给关宏宇,“穿这个吧。”

 

崔虎看着女孩眼角的泪痣,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小点黑色素让班上的女生暗暗嫉妒,男生默默惦记,如今却像大白馒头上的一点芝麻——多而无用,还有点碍眼。

 

初中的时候马弯弯多漂亮啊,当时男生评了个美人榜,她排第一。她成绩好长得也美,是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心头宝。当时崔虎和关宏宇坐在最后一排,关宏峰和马弯弯坐在第三排,崔虎老喜欢抬头望着女孩跟白天鹅似的的后颈发呆,连转头时马尾划过的弧度都好看。就连关宏宇都喜欢望着前方——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更何况是两个美人。

 

那时候她和关宏峰一起,被班上的同学戏称绝代双骄。大家都觉得两人郎才女貌,必然要擦出火花,结果谁也没想到马弯弯喜欢的居然是关宏宇。不过崔虎也能理解——他宇哥比那冷冰冰的关宏峰好多了,笑起来那大白牙多帅啊,他一个男的都觉好看。

 

马弯弯喜欢关宏宇这件事,直到初中毕业聚会上大家才知道。15岁的那个夏天,大家都玩疯了,有混小子带了啤酒混在饮料,所有人都喝得双颊酡红。不知道谁带头开始表白,把一溜儿女生都闹了个大红脸。可能是酒精壮人胆,大家终于还是闹到了平时不敢亲近的关宏峰头上,性子活泼的女班长问他没有喜欢的女孩,还特地用眼睛瞟着马弯弯。

 

班上一圈人都屏住气,像等一个追了三年的偶像剧大结局。关宏峰染了半分醉意,混混沌沌的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开口如止水:“我没有喜欢的女孩。”

 

哀嚎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有些男生的抱怨——“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就上了嘛”,引得大家哄笑一堂。在一片混乱中,马弯弯红着脸小声说:“我也不喜欢他啊。”

 

班长坐在好友身边,随口问了一句:“那你喜欢谁嘛?”

 

“关宏宇啊。”

 

“我就说你喜欢……什么?关宏宇?!”

 

聚光灯换了个方向,那张和关宏峰一模一样的脸成为焦点。关宏宇被人突然点名,眼神还有点懵懂,但他酒量很好,除了脖子稍微红一点之外头脑冷静。相比之下,被聚焦的另一位主人公就不那么理智了——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坦白自己的心事,马弯弯喝了口兑酒的果汁咬着下唇走到关宏宇面前,扭捏了许久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关宏宇第一反应是去看他哥——离开众人目光的关宏峰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清,唯有被酒精刺激出的一抹绯红还长久的留在脸颊上。对方坐在饭桌边缘安安静静的盯着碗里的青菜,除了眼里有蕴起的雾气,其他地方都沉得像寺庙中的古佛。

 

关宏峰至始至终没有理他,双胞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默契没有发挥作用。他好像醉了又好像没有,坐在角落里入定。

 

面前的女孩还在等待关宏宇的回答,闹剧转了场,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少年站在戏台中央,颇有点玩世不恭的笑,笑得女孩心中的小鹿失了控。

 

“喜欢啊,我也挺喜欢你的。”

 

长这么漂亮谁不喜欢啊。

 

 

 

3

 

 

 

“毕业之后没多久,我爸就出事了,我妈也改嫁了,后爹就是刚才那个,”马弯弯小口的往手上呵着气,低着头望着脚下积雪的路,“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拖了很久也好不了,最后去打了激素。”

 

崔虎看见女孩自嘲的笑了笑,过长的刘海再一次盖住眼睛,语气古井无波,“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很丑吧。”

 

关宏宇把豆奶塞到她手里,给冻得僵硬的双手带来一丝灼热的温度。马弯弯受宠若惊的捧住,抬头看见少年长长的睫羽半遮眼,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流畅,有种极其澄澈的美感。

 

这种美如利刃破开她发胖的外表,扎进女孩的心,马弯弯再一次意识到好看这两个字是如此锋利而不近人情。当他们同样拥有这项武器的时候,她像一个无畏的战士敢用剑尖对决。但一旦失去了这依仗,破损的钢刃纷纷调转尖头对向她自己,把昔日她给予别人的伤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悉数返还。

 

马弯弯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女孩,在意识到自己开始发胖之后就和关宏宇提出了分手——不光是因为逐渐扩散的自卑,生活也压得少女不堪重负,由于继父的苛刻,她甚至没时间去上课。时间在走,世事在变,她如濒死的鱼不断的被巨浪拍到沙滩上,而关宏宇则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始终如一的无畏。

 

“我们结束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如释重负,已经胖了一圈的小腿支持着疲惫的躯体,把两人的距离拖出一道大峡谷。

 

“好。”

 

毫不意外,毫不犹豫,关宏宇答应得很干脆。他是个予所欲求的完美男友——连分手都答应得这么快。他好像什么都可以要,也可以什么都不要。马弯弯看不到他的心。

 

三年时间转瞬即逝,少年站在灯下依旧青春。马弯弯看着关宏宇,对方一直没变,身材挺拔面容俊秀,抬眼依旧清澈见底,如同一颗不倒的白杨肆无忌惮的向上昂着脖子。

 

人类追求美丽的心永无止境,因此好看的人总是格外被优待。马弯弯生不出怨恨,她自觉已经低到了尘土里,于是面对关宏宇时总是放低了姿态。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热度太灼人,她落后三步距离仍然被烫到。

 

“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啊,”崔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身后,依旧在为逝去的美丽惋惜,“你以前成绩很好的。”

 

马弯弯看了他一眼,从久远的记忆中挖出这么一位胖胖的同学——初中的时候,崔虎因为身材和说话的原因,老被人欺负取笑。他喜欢上网,但每次翘课偷偷溜走都被老师逮住,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后来他发现关宏宇每次翘课都特别顺利,便求关宏宇带他一起出去。再往后崔虎就成了关宏宇的小跟班,虽然不能指哪儿打哪儿但,十分尽职尽责的跑前跑后。关宏宇也乐意带着这么一个小胖子,往后再有人说崔虎胖和结巴就要吃关宏宇的拳头。

 

“不去啦,没人想和……我这样的人玩,”女孩咬了下牙,“而且家里事儿也挺多,留下来帮忙也挺好的。”

 

肥胖、丑陋、贫穷的人总在苟延残喘,不管他们是不是自愿。上天给予的皮相过于重要,以至于世界对于他们总是格外苛刻。他们如同一脚踏进沼泽地里的鼠,挣扎的时候头还向着阳光,但终究会被污泥淹没。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会得到救赎,于是幸存者理论又被当成教科书般的成功案例,更加深重的压在这类人身上,加速灭亡。

 

世上有向阳的树就有阴生的苔藓,明明两者都是靠光合作用活着,为什么差异就这么大呢?为什么苔藓就要被人踩在脚下呢?

 

马弯弯想不通也不再去思考,她看见崔虎眼中的怜悯——那曾是她给予过别人的伤痕,现在真实的带给自己刺痛。于是她如老妇般叹气,将这一切归结为天道轮回。

 

“没人不喜欢你,你只是不喜欢自己,”关宏宇捂着厚厚的军大衣慢慢的走,冷风刮得他鼻梁失去知觉,“胖又不是罪 ,你看崔虎……”

 

“……别说了,我不想听。”

 

女孩不耐烦的打断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劝告像马路上的雪,天晴了就晕开,渗透进土里带来长久的湿冷。她何尝不想喜欢自己,但那点自尊自爱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下太单薄了,一戳就破。无奈之下她只能活得像一个蚌壳,不听不想不理会,至少自己还能做到心如止水。

 

崔虎是找到树的苔藓,人们在赞叹树木高大的同时也会爱屋及乌的欣赏这种古朴的植物。而她不是,她是蕨类退化的失败品,从阳光下转移到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无人在意无人问津。

 

关宏宇不再说话——他本身也不太会安慰人。崔虎结结巴巴想说点什么缓和这尴尬到骨子里的气氛,想了半天也没蹦出一句完整的,只好选择闭嘴。三个人无言的走到学校后门,马弯弯总算从自怨自艾中缓过神来,对着面前围墙跺了下脚,地上有砖块垒砌的一个简易台阶,被人用心的遮掩——这里是关宏宇他们逃课的秘密通道。她曾见过少年从翻过低矮的墙,满手尘土神采飞扬,而她那时候端着油腻的菜碟站在街角,如老鼠偷窥阳光。

 

女孩把豆奶捂得更紧,现在轮到手掌给饮料供热。她抬头看着关宏宇,很久之后再一次直视对方清澈的眼睛。

 

男孩依旧如棵向阳的树,肆意的生长,枝干倔强向上,像要够到天空。

 

无鸟能在上面安居。

 

再见,马弯弯在心里后退一步,裹紧了身上褪色的红棉袄。然后看着两人翻过围墙,一把把豆奶砸在旁边的砖石上。

 

 

4

 

 

 

左边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崔虎走到三楼就想进去,被关宏宇一把拽了回来。

 

“你是不是吃撑了?”关宏宇指指那个金属牌子,“才三楼。”

 

小胖子一拍脑袋:“嘿,我就、就想嘛,怎么下课了还没、还没声儿。”

 

这教学楼三楼全是他们年纪的尖子班,文科理科,学霸学神,应有尽有。里面个个都是奔着清华北大复旦同济去的,下课铃一直响到上课也不见人出来溜达。相比之下他们班所在的四楼就可以算是群魔乱舞了,每回下课恨不得把楼板都踏穿。

 

崔虎摸了摸脑袋往上走,刚抬脚就听见他宇哥站漫不经心的说:“你先上去,我去三楼上个厕所,刚才憋着了。”

 

崔虎回头只看见对方半个衣角一闪而过,心想,骗鬼呢,刚才也没见你喝多少水。

 

他想起那个什么什么曦也在三楼上课,想象力十分丰富的脑补了一个即使分手也要去看看对方过得好不好的关宏宇。内心啧了半天,最后感慨他宇哥真是有情有义的一条汉子。

 

 

关宏宇穿过灯光敞亮的走廊,整个楼层里时不时传来拖堂老师们激情澎湃的讲课声,好像多这么几分钟就能把学生成绩提高几十分似的。他数着步子,半猫着腰做贼似的窜到尽头的高三一班,那里有一扇连着阳台的门长年关不上——门后那视觉死角大约能藏下半个少年人,既是班主任平时盯人的据点,也是关宏宇决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不是来看前女友的。

 

他来看关宏峰。

 

关宏峰坐在教室第三排的最左边,从这个偏僻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对方挺得笔直的脖颈。少年坐姿很端正,在一群弯腰驼背的书呆子之间板直得像窗外的玉兰树。关宏宇对着那背影发了两分钟的呆,一股烦躁的邪火从心脏直从脑门。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一根烟,只有两颗薄荷糖——馄饨店里送的。

 

糖是最老的那种,半透明的结晶体,一毛一条,透明的玻璃纸印上鲜绿色的字,在嘴里嚼碎了像含了一口冬夜的风。关宏宇的舌尖在支棱得像碎玻璃的糖片之间打转,从辣舌头的凉意中品出一点点甜,呼出的白雾还带着一股薄荷味儿。

 

他记得小时候关宏峰最爱吃这种糖——爸妈给的零花钱不多,他们俩永远是对半开,一半拿来给关宏宇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另一半被关宏峰完完整整的存在小猪钱罐子里,只有馋了才会拿个一两毛去买薄荷糖。以前关宏宇的钱总不够,就特别觊觎那个天蓝色的存钱罐。他总觉得那钱被他哥放着也是浪费,薄荷糖有什么好吃的?又凉又辣,还不如他的一橘子味儿汽水。

 

可实际上,那些钱最后都被关宏峰拿出来,换成了过年的烟花交到他手上。

 

远处的横幅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还有半个月就要春节了,学校外面很多店面都关了门,关宏宇眼里一片夜色厚重。偶尔有有钱人的小轿车嗡嗡嗡的打起火,碾着扬尘的路张扬的疾驰而过,亮起的车灯消失在漫长的夜里。

 

教室里的白炽灯发出亮得刺眼的光芒,不知疲倦的照亮学生们脚下的路。冬天已经过半,离高考只剩一个春夏,关宏宇注视着那个笔直如壁仞的后背,而对方一直注视着前方。教室里外的两人像从同一点出发的两条射线,永远不回头。

 

三年来,每当关宏宇躲在这个阳台抽烟时,他都会产生一种灼烧心脏的焦虑感——他一边盼望着关宏峰回头,一边又极度惧怕,好像对方一回头就有道九天玄雷要劈在他身上似的。虽然从那个位置并不能看见门后的关宏宇,但少年依旧提心吊胆,他目光不错的盯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对方那小巧的耳垂快被他的视线灼穿。

 

这种焦虑感快把他塞爆了,而今天更加严重。关宏宇突然想到那个发胖的女孩,于是再次用力的咬着嘴里的薄荷糖。他想起女孩那沉默而暗涌的目光,那目光是如此明显,藏着永不能开口的爱恋。关宏宇心里骤然生出巨大的恐惧——如果他能察觉到马弯弯,那是不是关宏峰早就察觉到了他?

 

是最近,还是一年前,还是更早的三年前?

 

夜风忽然厉害起来,像有人在往脸上抽耳光。远处一声惊雷起,动静大得电瓶车都大声叫嚷。

 

雪更紧了。

 

 

 

5

 

 

 

三年前初中毕业的晚上,小小的饭店容不下躁动的灵魂,一群解酒功能尚不完善的毛头小子们相约要继续去约下一场,而姑娘们则含蓄的落在后面叽叽喳喳的谈论八卦。

 

唯有一个人不合群。

 

关宏峰第一次喝酒,胃像只孙猴儿,把五脏庙搅得天翻地覆。他落在青春长龙的尾巴尖上,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脱离组织,摇摇晃晃的按着垃圾桶吐了个畅快淋漓。少年半低着头闭着眼,吐出来的全是清汤寡水——他从刚才喝醉了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好像知道必有一吐似的。垃圾腐败的气味在炎热的夜晚一股股往上翻涌,恶心得关宏峰张口又吐了点胃液。

 

关宏宇被捧在最前面,走了好长一段才听见班长说少了个人,他回头一望,心里直犯嘀咕——他哥不见了。等到他一路寻着前路找回去,关宏峰已经吐无可吐,闭着眼倚在玉兰树下休息,眉目间拧得死紧,嘴唇和脸色一样红。

 

关宏宇伸手把他哥带起来,架起关宏峰的胳膊,像扛麻袋一样把对方半个身子搭在自己身上,“行吗?能走吗?”

 

“走你的。”关宏峰把胳膊缩回来,只留了五根手指拽着关宏宇的短袖,直把短袖拽成半袖。

 

关宏宇就这样被他哥拖着袖子走了一路,等到回家时差点变成断袖。他把卡在肩头的T恤拯救回来,楼道里少年扶着身形和自己一样的哥,生怕对方头晕眼花的摔个狗啃泥。他想不通样样都行的关宏峰怎么今天这么怂,不就是橙汁混了点啤酒吗?

 

家里一片漆黑,母亲还在小吃店了准备第二天的食材。关宏宇拧开卧室里的小台灯,去给他哥烧杯热水暖胃。关宏峰靠在床头调整自己的呼吸,许久之后睁开眼还是晃得很,连带身上也不舒服起来,少年掀开衬衫下摆,肚皮上一片密密的红斑。

 

“你这是过敏了?”捧着热水的关宏宇走近一看,吓了一跳,“没事儿吧?”

 

“不痛不痒,估计待会儿就过了,”关宏峰接过热水润了下喉咙,一边说着一边把汗湿的衬衫和长裤脱了,“你也脱了换睡衣。把衣服扔在最里面的那个桶里,别被妈发现了。”

 

关宏宇笑起来,“没想到乖宝宝也有撒谎的一天。”少年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剥个精光,坦着两条白腿去执行命令,然后一缩身子钻进闷汗的被窝。

 

床是双人床,但对于两个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还是小了些。关宏宇热得很,掀开被子只盖肚皮,起身把床头的风扇打开,老旧的扇叶呼啦呼啦吹得关宏峰脑仁疼。旁边人身上的酒气颇重,闻着像在白酒里打过滚。少年人被这堪称恶劣的睡眠环境折磨,睁开眼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是转个不停。

 

“把风扇关了。”

 

“热。”

 

“热就洗澡去。”

 

“你都没洗。”关宏宇翻了个身,大腿死沉压在关宏峰身上。

 

“……”关宏峰无言以对,抬腿想把关宏宇踹下床,试了几次,纹丝不动。于是少年用仅有的力气撑起来,拧开床头柜上昏黄的老灯,捧着没了热气的水半阖着眼歇息。

 

关宏宇也不太睡得着——今晚上玩得太嗨了,那股子疯劲还没过。少年想起那个冲她表白的女孩,对方笑得可爱,害羞也可爱,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胚子。虽然关宏宇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是喜欢,但女孩子都向他表白了,没点回应还是男人吗?

 

关宏宇觉得自己是个实打实的颜控,爱美之心人人皆有,而他更甚。少年总是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和容貌相比,灵魂似乎都可以靠后。美貌是锋利的武器,关宏宇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原谅美人犯下的一切错误。

 

青春期的荷尔蒙总是躁动,关宏宇把手枕在脑袋后面,习惯性的征求他哥的意见:“哥,你觉得马弯弯怎么样?”

 

“别谈恋爱,”他哥慢吞吞的说,“你都不喜欢她,刚才就不应该逗人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关宏宇来了兴趣,撑着半边脑袋问:“万一我真的喜欢她这一款呢?马弯弯长得那么好看,你不喜欢?”

 

杯子往床头柜一放,关宏峰难得有兴趣的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你喜欢她什么?”

 

“她好看啊。”

 

“除了这个。”

 

“嗯……”

 

关宏宇想起女孩子的那张脸,想了半天也没相触别的。万千赞美的词汇在脑子里卡了壳生了锈,他苦恼的望着他哥——关宏峰依旧半阖着眼,长睫毛被灯光一照,斑驳的阴影盖住过于锐利的目光,配着脸颊上长久不去的红晕,映出冷清之外的烟火气。关宏宇侧着头盯着对方,脑子里那张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张无比熟悉的脸。都说灯下看美人,少年皮白骨俊,脖子上被酒蒸出来的红色褪成了粉色,抿着薄唇等他回答的样子像道观里的神仙相,端庄而沉静。

 

关宏宇突然意识到,他哥其实也是个美人。

 

这点念头在脑子里生根发芽,直到熄灯后依旧挥散不去。关宏宇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他哥又起来按开了灯,对方端着半杯水问他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究竟喜欢马弯弯什么?”

 

“好看。”

 

“就没别的了么?”

 

“……”

 

他哥仰头喝了一大口水,被呛得急了,水珠顺嘴角划过下颌淌过喉结,隐没在睡衣领口。关宏宇目光不错的盯着对方,心里好像藏着一团热烈的火,逼着少年沸腾起来。然而他的手脚又像是被钢丝束缚住了,动弹不得——他十分想伸手抹去那一滴已经看不见的水,甚至,他想用舌尖舔走水珠。

 

而对方就是在这时候面向他,眼角绯红,似笑非笑“那我不好看吗?”

 

“你喜欢吗?”

 

神仙下凡,凡人渎神。

 

关宏宇从这荒唐梦里惊醒,他哥蜷在身边睡得安静。少年意识到自己的裤子湿了,黏腻的感觉和梦中那疑问句一起构成了钢索,把他拖下了不能言说的深渊。

 

老旧的风扇还是停了,夏夜依旧闷热,远处闪电劈过,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艹。

 

关宏宇像死鱼一样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去宰了那个往橙汁里兑酒的混蛋。

 

 

6

 

 

十点半,关宏宇在高三一班门口等人。

 

学霸们似乎都要在最后时段冲刺一下,已经下课十分钟,里面依旧无人离开。关宏宇靠在冰凉的瓷砖上,透明的窗户上映出少年英俊的脸。

 

然后他盯着玻璃,又开始胡思乱想——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皮相,怎么关宏峰就那么好看呢?

 

关宏宇时常嫌弃自己长得不够硬朗,下垂眼内双眼皮骨架子也偏小,并不像一个正宗的北方人。但这些放在关宏峰身上就成了优点,他喜欢对方的眉眼和小耳垂,喜欢软软的头发和永远挺直的背脊,喜欢修长的手指和白皙的手腕,喜欢说教时抿起来的薄唇。

 

哪里都喜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么符合他心意的人。

 

这种契合度让少年心慌,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看关宏峰的脸。他逃避的交女朋友,和每一位美丽的女孩谈恋爱,全心全意的强迫自己喜欢异性,好像这样就能从无尽的深渊里逃出来。但每当晚上躺在床上时,身边人安稳的呼吸声总让他想起那场荒唐无比的梦,关宏宇睡不着的时候就借着月光看对方的脸,月色美不美他不知道,反正他哥挺美。

 

他是个懦夫,既无法好好的对待喜欢他的女孩,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再往后,高中学业越来越忙,两人一天也就晚上回家时能见面。关宏宇的花名传遍全校,关宏峰的优秀也令人刮目相看。他们俩也渐渐无话可说,再也不会躺在床上讨论女孩——关宏峰学业繁重,每天做题都要做到十二点后,眼底总是泛着青色。

 

关宏宇有时候觉得那一点青色也挺好看的。

 

真是鬼迷心窍了,他心想。

 

今天轮到关宏峰值日,等关宏宇在教室外站到腿酸,教室里的学霸们才舍得离开。关宏峰等到人都走完,才拿着粉笔把课表端端正正的抄在黑板上,又把桌子椅子全部顺成一条直线,钢制的桌角在地面上划出难听的叫声。

 

关宏宇走进去,拿起扫帚帮他哥扫地。

 

关宏峰注意到他鼻梁上那一道新添的伤,愣了一下开口:“你又和人打架了?”

 

“有人非要说我伤害了他们女神,”少年不以为意的啧了一下,“约在后山教训了一下,不会被校方发现的。”

 

关宏峰这才想起他们班女生今天讨论的八卦——二班的那位公主般娇贵的林曦被他弟甩了,以至于女孩难受得请假回家休息了一晚上。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别谈恋爱”种话关宏宇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好好对待喜欢的人”这种话关宏峰也说不出口——万一关宏宇每次都认真对待呢?

 

到最后,关宏峰也只有叹气,为渐行渐远的彼此。

 

关宏宇扫完了地,靠在讲桌上等他哥收拾书包。少年有点走神,教室后的倒计时鲜红的映在他的眼底,让他突然想到了马弯弯那身大红色的棉袄。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对逝去的美丽产生惋惜之感,好像她长什么样都不重要。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虽然过往的几年他一直这么以为。他之所以不断地和漂亮女孩谈恋爱,纯粹是想借别人美丽的皮相去消除某人留下的、过于深刻的执念。他想把一切情愫的起源都推在皮相上,用肤浅的理由来掩饰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暗恋。

 

其实关宏峰长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的——若是他长得更普通平凡一些,他便开心以后这人不会被其他人抢走;若是他更胖一些,他便会觉得胖滚滚的也是 一种可爱;若是他瘦一些……嗯,这个不行,他哥不能瘦了,要不然抱起来手感不好。

 

关宏宇突然意识到,原来困住他的不是这具皮相,而是这个人的灵魂。

 

其实这灵魂也不怎么有趣,甚至可以说有的地方了无生趣。但由于它打上了“关宏峰”这三个字的烙印,便幻成了一座迷宫,把关宏宇长久的困在其中。他渴望探寻这座迷宫的每一个岔路口,渴望了解每一个方向的变化,渴望知道每一条路的结局。

 

只要尽头是那个人,他不怕走失。

 

 

 

7

 

 

夜的长灯下,关宏峰和关宏宇一前一后的走。

 

他们的学校在山上,每回走过这漫长的阶梯都能看见摇晃的树影,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十分可怖。关宏宇裹着散了味儿的校服,肚子叫得沸反盈天,堪称是饥寒交迫——-军大衣被他丢给崔虎了,让他明天还给马弯弯。

 

走在前面的关宏峰突然停下来,把书包被盗前面不知道在掏些什么。关宏宇刚追上对就被塞了一个铁盒子,被他捧在手上悠悠散发最后的余温。

 

是他妈给的保温饭盒,装了两个肉包子。

 

“你今晚没去食堂吃饭。”他哥站在摇曳的树影下,半明半暗。

 

关宏宇愣住了,心里那颗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伸出来的枝叶堵住喉咙,让他失语。少年抱着那个饭盒很久,突然一个激灵,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那一条薄荷糖,“给你。”

 

关宏峰看着他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失恋的原因,对方像一只大狗,眼睛湿漉漉的盯着他,让他想起彼此还格外亲密的时期。薄荷糖被放进嘴里,凉得关宏峰呵了口气。

 

“别谈恋爱了,”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快高考了,影响学习。”

 

说完他又后悔——对方一定不会听的。

 

关宏宇抬头看着雪落在对方头上,呵出的每一口气都让他恍惚间闻见薄荷糖的甜香。手中的饭盒失去了温度,胃依旧饿得紧缩在一起,可他舍不得打开盖子,连闻一闻味儿都舍不得。

 

今夜没有星星,但有人提前在桥边放烟花。

 

“嗯,不谈了,以后都不谈了。”

 

 

FIN.



【我是怎么搞到这么长的……质问自己……


朋友说这篇名字应该叫《美人与骚包》(?)


弟弟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行为非常不对!请大家不要模仿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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